方灼從辦公室出來,看見小牧站在休息區的角落,盯著自己的鞋尖,手足無措。
葉雲程在他面前倒下,給了他太大的衝擊,他覺得是自己的錯誤,沒有照顧好葉雲程。
這邊的環境對他來說太過陌生,可他已經連正常的恐懼都找不到了。
方灼調整好情緒,走過去故作輕鬆地道:「沒事了,醫生說很快就會好了。」
小牧抬起頭,啜泣著問:「真的嗎?」
方灼摸摸他的腦袋,扯起嘴角,露出個勉強的笑來:「真的。」
剛才那一陣如虛影晃過的世界,和前所未有的倉皇,讓方灼忽然意識到,她並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強大。
人生太多變了,起起落落,明暗不定。或許只是一點意外,就讓人難以招架。同時她也意識到,無論她變得多麼成熟,可能都無法冷靜地面對葉雲程的離去。
原來成熟並不是強大到不可擊敗,而是能挺直胸膛面對所有不敢面對的事。不能閉眼,不能逃避,偶爾還要笑一笑來表示自己很好。
她又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長大,長大到可以保護別人。
方灼掩藏起所有的負面心情,笑著安慰小牧說:「還好你跟舅舅在一起,及時把他送到醫院,所以才沒出大事。」
小牧又問了一句:「真的嗎?」
「真的。」方灼說,「我們過去看看他。」
走進病房裡,葉雲程還沒醒來,安靜地睡在那裡。眉頭緊緊皺著,睡得很不安穩。
床邊只有一張椅子,方灼讓小牧坐在那裡等候。他半趴在床頭,很聽話地不出聲。
方灼也不知道這種時候該做什麼,理了理思緒,決定先找劉僑鴻。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,點亮屏幕,發現上面留著幾條簡訊。
都是嚴烈發來的,問她怎麼了,現在在哪裡。連發了四五條,到下課時間停止了詢問,應該是直接去找了老班。
方灼正準備編輯一條簡訊回復過去,新的來電界面跳了出來,聯繫人顯示著老班。
她拿著手機退出病房,往盡頭處的小陽台走去,手指點擊接通。
「方灼,你現在人在哪裡?」
方灼報了醫院的名字,又簡單說了下葉雲程的情況,表示自己這兩天可能沒有辦法回去上課了。
「人沒事就好,別的都好說。到時候我讓班長把筆記複印一下給你帶過去,你別著急。」老班問,「你身邊錢夠嗎?你那邊有沒有大人?」
「我不知道,我還沒去了解費用。」方灼說,「我打給劉叔問一問,我舅舅的資料他那裡應該都有。」
正在下課期間,老班的背景十分嘈雜,間或還聽見了嚴烈的聲音,她說:「行,我還有最後一節課,上完去醫院看看。你把手機拿著,有事打給我,知道嗎?」
方灼說著知道,把電話掛了,重新撥給劉僑鴻。
醫院的走廊狹長昏暗,哪怕白天開著燈,也給人一種逼仄昏沉的錯覺。
走進陽台之後,視線豁然開朗,流動的空氣沖刷了醫院慣有的味道,讓方灼大腦清明了不少。
這個點,劉僑鴻正在外面做宣傳,接通電話後,中氣十足地招呼了聲:「怎麼了葉哥?有什麼好事嗎?」
方灼聽見他的聲音,莫名湧起一股心酸,叫道:「劉叔。」
劉僑鴻察覺出不對,找了個安靜的地方,說:「是方灼啊,你這會兒不應該在學校上課嗎?」
「舅舅住院了。」方灼抽了口氣,「要做膽囊切除。」
「這樣啊……」劉僑鴻的聲音很冷靜,只有思索,沒有過多情緒摻雜,「沒關係,小手術。你現在在醫院裡嗎?」
方灼的心情隨著他的聲音鎮定下來,回道:「對。我想問問醫保的事,這個我不大懂。舅舅這情況,大概能報銷多少錢?」
劉僑鴻乾笑兩聲,說:「錢你不用擔心,膽囊切除我記得不貴。同村那個老秦膽囊都發炎水腫了才去做手術,找的專家,也就用了兩三萬吧,他的醫保報銷80%,你舅舅可以報95%。我現在去給你申請一下臨時救助,待會兒給你帶過來,你不用花錢。如果有問題,你去大醫院,說明一下情況,大醫院會先給你舅舅做手術的。別的事等我到了再說。」
方灼點頭:「醫生說了,檢查完就做手術。」
「那就好,沒事了。」劉僑鴻說著語調高了起來,佯裝生氣道,「葉哥怎麼回事?急性膽囊炎,還嚴重到要做手術。我就讓他注意點自己的身體,他總是不上心,等他病好了我一定說說他。哦對,你的醫保報了嗎?我告訴你醫保一定得買。」
方灼也不確定,說:「學校應該報了吧?」
劉僑鴻正色道:「你再問問老師,確定清楚。你可沒有貧困戶口,醫保這麼好的福利不能錯過。」
電話里停頓了兩三秒。
劉僑鴻說:「沒事,你是不是看新聞裡面各種治不起的案例嚇得不輕,國家變化很快的,就這兩年,利民扶貧的政策特別多。15年起開始實施精準扶貧方略,你舅舅這樣的情況國家重點管,不然劉叔工作是吃乾飯的?」
方灼笑了一下,悶聲應道:「嗯。」
她看向走廊來處,一道黑影隨著光線逐漸明晰,小牧說醫生和護士在那邊找人,方灼趕緊掛斷電話,跑回病房。
醫護人員解釋得很詳細,方灼把各種注意事項都記在備忘錄里,又照著他們的指示把字給簽了。沒多久手術室那邊有了空位,葉雲程被推走。
床位空下來之後,邊上的幾個病人家屬主動來找方灼搭話。
一個微胖的阿姨給方灼洗了一個蘋果,讓她回去整理好洗漱的用品,並和她說了不少看護病人的要點,說晚些時候帶她去幾個食堂走一遍。
他們見方灼的家庭情況可以稱得上是「非常困難」,一個殘疾病患,一個智力障礙,還有一個高中生,誰都需要人照顧,所以說了很多。醫生離開前也讓大家多關照一點。
膽囊切除雖然是小手術,但術後護理需要非常謹慎,得住院觀察一個多星期。不重視的話,病人可能會出現感染、損傷,或多種併發症,十分痛苦。
就算做手術不需要多少錢,後續的理療、調養、飲食,都要花錢。方灼讓小牧在手術室外等,自己回家整理一下東西,順便把葉雲程的存款帶過來。
坐公車回去的路上,方灼已經沒什麼強烈的情緒起伏了。她看著道路兩旁還乾枯的綠植,迎著縷縷吹來的春風,感覺心境和小區里的那潭湖水一樣,只有輕微的波動。
她在樓下的小倉庫里翻出了一個尼龍袋,拖著回到樓上。
出租屋裡瀰漫著濃香的滷味,食材還那麼擺放在桌上。
方灼過去將門窗關緊,檢查了一遍灶台閥門和電器開關,確認安全後,回到廚房,煮了一鍋飯,又打了兩碗滷味到保溫盒裡,準備帶去醫院給午飯,剩下的暫時存進冰箱。
她記得葉雲程會把錢跟賬本放在一起,藏在柜子的抽屜下面。進了卧室,先有條不紊地把衣服整理出來,再蹲到地上,翻找抽屜。
東西找得很順利,零散的錢被夾在賬本里,她抽出來後仔細數了下,總共只有一千二,是留著日常買菜用的。邊上有一張銀行卡,方灼不知道密碼。
她又從頭快速翻查了遍,看看有沒有遺漏。
這個賬本已經用了很多年,到最近才被頻頻使用。
葉雲程的經濟來源十分簡單,早年只有代課和各種補助收入,支出更是單調,除了購買食材幾乎沒有別的收入。
方灼一直有點疑惑。葉雲程一個人生活,平時基本不買多餘的東西,連傢具都不換新,為什麼剛遇見自己的時候,會那麼窘迫?除了最後轉寄到學校的那筆錢,沒有多餘的存款。明明劉叔對他一直很關照。
方灼往中間翻了翻,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。
方逸明,後面是一串銀行賬號,再緊跟著是各種零零碎碎的打款金額,從幾百到上千都有。剛開始是幾個月打一次,後來國家扶助力度大了,他也變成一個月打一次。偶爾因為自己生病中段過一段時間,但一直堅持了下來。直到那次給方灼寄信,請她回去掃墓為止。
之後幾個月的錢,他存著給墳墓做了次翻新。
方灼高壘著的情緒徹底崩盤了,被一場橫空掀起的海嘯所吞沒。
他怎麼可以這樣?
他怎麼能收葉雲程的錢?